無為說種種論文

　　“無為”系道家消極主義的旗幟，這似乎成了學(xué)人的共識。然而，在先秦時代，“無為”思想并非老子、莊子的專利，諸子百家都津津樂道。同時，“無為”也不是絕對的無所作為，而是相對的無為或曰相對的有為，即有所為而有所不為。先秦時代的思想家對它作了不同的理論界定與意義詮釋。

　　《論語·衛(wèi)靈公》載孔子語：“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已正南面而已矣�！敝祆洹墩撜Z集注》注云：“無為而治者，圣人德盛民化，不待其有所作為也。”這里把“德盛民化”理解為無為而治的實現(xiàn)途徑和前提條件，恰合孔子本意�？鬃釉�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止�！保ā墩撜Z·為政》）何晏《論語集解》注曰：“德者無為，猶北辰之不移，而眾星共之�！憋@然，孔子憧憬先王無為而治的歷史圖景，在相當(dāng)程度上是有感于現(xiàn)實統(tǒng)治者的嗜欲無度、肆意妄為而發(fā)的。而孔子把一切社會問題都還原為道德問題，希圖用道德手段解救社會危機，則又流于泛道德主義的空想。

　　《老子》的“無為”學(xué)說似有幾分當(dāng)代西方所謂“管的越少的政府越是好的政府”的小政府主義的意味。然而，《老子》的“無為”并不局限于政治學(xué)領(lǐng)域，它所要“無”的是文明社會的本質(zhì)規(guī)定性�！独献印匪氖�八章曰：“為學(xué)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致于無為。無為而無不為�！贝颂幍摹盀閷W(xué)”主要指學(xué)禮，此點《莊子·知北游》闡發(fā)得明白：“‘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老子》五十七章又說：“天下多忌諱，而人彌貧；人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故圣人云：‘我無為，人自化；我好靜，人自在；我無事，人自富；我無欲，人自樸。’”這里的“法物”二字，在帛書《老子》甲、乙本中僅存“物”字，而傅奕本、景福本中作“法令”，在《淮南子·道應(yīng)訓(xùn)》、《文子·道原》、《史記·酷吏列傳》和《后漢書·東夷傳》的引文中也并作“法令”。顯然，《老子》的“無為”是對文明社會的生產(chǎn)技藝、生產(chǎn)工具、禮儀規(guī)范和法令制度的否定，其所心向往之的“小國寡民”的理想社會正是無為思想的具象化圖解�！独献印窡o為社會的理想，既是對遠古蒙昧社會的挽歌，又是對現(xiàn)實文明社會的謗文。

　　與《老子》略有不同，莊子更傾心于一種無為的精神境界�！肚f子·刻意》曰：“夫恬淡寂漠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zhì)也，故曰，圣人休焉則平易矣�！薄肚f子·大宗師》假借孔子之口曰：“（方外之人）假于異物，托于同體，忘其肝膽，遺其耳目；反覆終始，不知端倪；芒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為之業(yè)�！惫鶓c藩《莊子集釋·大宗師》引成玄英疏云：“前既遺于形骸，此又忘于心智，是以放于塵累之表，逸豫于清曠之鄉(xiāng)，以此無為而為事業(yè)也。”莊子認為，人應(yīng)在主觀上消解一切客觀差別，混同萬物，由此才能不為塵世所擾，進入無差別境界，即無為的精神境界。如果說《老子》對無為社會的深深眷戀表明其對文明進步的失望，那么莊子對無為境界的苦苦追求則顯示出他對文明社會的絕望。

　　具有道法家色彩的慎到認為，君主如能任法行令，各定其分，便可天下無事，“無為而天下治”；否則，將紛爭不已，天下大亂。他舉例說，一只兔子奔于街，會有百人追殺，而市場上兔子滿市，行人卻過而不顧。前者，是由于兔子的歸屬沒有確定，兔死誰手，尚未可知；后者，則是兔子已各有其主。同屬于道法家的《黃老帛書》亦認為，確定與執(zhí)行法令條文是君王實現(xiàn)無為而治的必由之路�！妒�六經(jīng)》曰：“欲知得失，請必審名察刑（形）。刑（形）恒自定，是我俞（愈）靜，事恒自。ㄊ），是我無為。”《經(jīng)法》曰：“故執(zhí)道者之觀天下ⅲㄒ玻，無執(zhí)ⅲㄒ玻，無處也，無為ⅲㄒ玻，無私ⅲㄒ玻�！睉�(yīng)該說，慎到和《黃老帛書》的無為是以置立法令為實現(xiàn)途徑的。惜乎先秦社會政治的發(fā)展自有軌跡，斷不會按照某位智者的指引而過早地走上一條理性和法治的大道；相反，道法家以法治國的理念也漸被盜改為維護和強化君權(quán)的強硬手段。

　　荀子強調(diào)禮法，但他認為禮法是由人制定并要靠人來執(zhí)行的，所以統(tǒng)治者的賢能與否最為重要。荀子舉例說，羿的射法雖然后世仍存，但用羿射法的人終不及羿之善射，故羿之法形存而實亡；大禹的法令猶存，可是人亡政息，其法也就難以為繼。荀子把統(tǒng)治者的賢能與否視為有關(guān)社稷存亡的大問題，認為君王得人“則身有何勞而為，垂衣裳而天下定”（《荀子·王霸》）。然而，如所周知，由暴力或世襲而來的君王，難免暴虐或昏庸；而由暴君、昏君自上而下所委任的官吏，自然也就多是卑劣無能之輩。所以，史籍中雖也有明君賢臣共創(chuàng)太平盛世的佳話，但歷史上真正能像荀子所說任人得當(dāng)而無為的統(tǒng)治者，實不多見。

　　韓非無為思想的別具特色之處，是把“無為”理解為一種君王駕馭群臣的權(quán)術(shù)。他說：“明君無為于上，群臣竦懼乎下�！保ā俄n非子·主道》）他在《揚權(quán)》中說，君王若能對事事不置可否，喜怒不形于色，昏昏然如醉似呆，臣下便摸不著他的脾氣，不敢輕舉妄動�？梢哉f，韓非無為的出發(fā)點和歸宿點旨在強化君權(quán)，迥異于其他無為學(xué)說。韓非的著作傳到秦國，秦王嬴政看后贊嘆道：“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后來，韓非終于去了秦國，也終于死在秦王之手，韓非的政治學(xué)說把秦王送上了權(quán)力的顛峰——成就了始皇帝的偉業(yè)，但同時也把自己送上極權(quán)政治的祭壇。

　　秦王吞并六國，統(tǒng)一宇內(nèi)，從而宣告了先秦時代的結(jié)束。然而，“無為”思想并未隨著先秦時代的終結(jié)而終結(jié)，漢初黃老之學(xué)的“無為”是針對秦世嚴刑峻法、胡作非為而發(fā)，魏晉玄學(xué)的“無為”則是漢代道德名教、弄虛作假的反動……，如此這般，無為的思想潮流一般總是作為專制政治的消解劑而適時地以新面貌涌現(xiàn)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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