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墩兒散文

　　1.

　　我踮起腳尖貪婪夠棗子時，一眼望見父親坐著的木墩兒。

　　父親堆疊一摞板板正正的日出日落，兌換出一穗穗苞米，毛驢車吱吱扭扭把秋天擄回家，院子隆起一抹起伏的秋山。一線燈光剪開一綹秋夜，朦朧在山脊下的父親，伸手一穗，掀開頂端，扯去外皮，光燦燦的玉米映亮夜空。

　　父親就坐在一方木墩兒上。

　　木墩兒何物？鄉(xiāng)村人家，蓋房搭屋，截下檁頭，難以成器，劈柴又可惜，派不上大用場，用時奮力搬來，平時被遺忘。不避風(fēng)日，閑置院中，經(jīng)風(fēng)雨不朽，遇雷電安然，數(shù)著時光，耐著寂寞，不悲不喜，風(fēng)中無聲無息地歌唱。

　　父親坐的木墩兒，狠狠地迎著我。

　　2.

　　目光落上去，木墩兒就泛起青色。

　　一捆新鮮的青草染綠門口，父親一側(cè)身閃進(jìn)院里，青草從肩上滾落，左右撲打全身，搬來木墩兒，揮動砍刀，青草碎成一截截，走進(jìn)槽內(nèi)，毛驢酣暢的咀嚼聲合著青草香，一院飄蕩。

　　父親是栓車的行家，精心耐心。時不時從車上卸下肚帶、搭腰，用力抻一抻，拽一拽，墊上木墩兒，在鐵環(huán)和膠皮連接處敲敲打打，悠揚(yáng)的聲響，穿過午間嘹亮傍晚。

　　在驕陽下，我親眼看著，并不靈活的父親，踩在木墩兒上，把愛子之心舉上高天，豎起木桿，仰頭枝間，樹尖上紅紅的家棗和他一起顫巍巍。

　　3.

　　木墩兒燦爛了寂寞的時光。

　　秋天柴草垛城垛，時而壓在柴草里，冬天被寒雪覆蓋著。冰消雪融，院子清爽，木墩兒就倚在墻邊曬太陽。春天回到院子，麻雀在樹上撲打翅膀高叫了，燕子在院中俯仰翻飛了，木墩兒就打起精神，和院子一起編織春天。

　　春風(fēng)里，有客來訪，不想冷落暖陽，索性棲息院中，搬來木墩兒，小憩成坐，便是上好的禮遇。一袋煙，一席話，一片心。盈盈談笑間，眉目顰蹙里，人實(shí)在如木墩兒，木墩兒敦厚亦如人。

　　坐過的木墩兒，余熱不散，升起的念想，炊煙裊裊，暖暖的鄉(xiāng)情，連著淡淡的鄉(xiāng)愁。

　　4.

　　童年是快樂的天堂，有關(guān)木墩兒的記憶細(xì)如線纏纏綿綿。

　　在母親的暖陽里，驅(qū)趕木墩兒當(dāng)馬騎，木墩兒不動，我動，身子前竄，雙腳扒地，院子是遼闊的牧場，快樂一院子飛揚(yáng)。母親刷凈菜板，木墩兒就走到檐下，濕漉漉的菜板跳上去，倚墻而站，清水沿板邊滴下，淌成一汪。母親搶奪了我的木馬，還我一條會動的河。

　　鞭炮的脆響催生了空中煙花，母親從濕漉漉的炊煙里走出，把蒸熟的豆包裝進(jìn)缸，蓋簾兒蓋住，怕貓狗扒開，搬來木墩兒壓實(shí)，返身忙年去。是怕貓狗，還是怕我呢？寒冬臘月，也曾貪婪地扒開，豆包硬如堅冰，癡笑我貓狗的牙印。

　　鄉(xiāng)村的夜空深邃迷人，母親拉我看星星，星星頂在頭頂。母親說，天上的星星密著呢，明兒個準(zhǔn)是個好天兒；你看三星，除夕夜，三星升到頭頂，家家就燃鞭炮，吃餃子了。母親舉頭說星星，院里的木墩兒，是否像我一樣傾聽？

　　我不再回避母親，相反，細(xì)細(xì)端詳，看她的眼，她的眉，她的嘴角，在深深的凝望里，母親就笑著走來了。

　　5.

　　許多艷麗的日子暖成夕陽，院里木墩兒守著清寂的時光。

　　當(dāng)初，木墩兒就是木墩兒，新新的木色我不記得；十年，風(fēng)吹雨淋，日月熏染，變黑變黃，厚重滄桑；三十年四十年呢？刀砍的痕跡是額頭深深的皺紋，砸陷的凹痕是歲月留下的傷痛，木墩默默隱忍著，不急不語，沉穩(wěn)坦蕩。

　　什么東西，天長日久，就不再是它本身了。在我眼中，木墩兒早已不再是木質(zhì)所成，不再是可有可無的院中雜物，那是有聲有色的一院家史，是我深深拜祭的神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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