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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薪記的散文
榆木疙瘩
我一直以為炊煙才是村莊的靈魂，暮色四合，灰暗的天空下炊煙裊裊，像詩人有形的思緒，至于在抒發(fā)些什么，只有在村莊生活過的人才能理解。
思緒飄飄裊裊，趁著夜色歸巢的鳥是一個個靈動的休止符，落在枝杈上，落在屋檐上，落在煢煢孑立的線桿上，兀自彈跳不已。草木是一行行綠色的詩句，在田野上押韻和仄。而露珠是標(biāo)題，珠圓玉潤，在夕陽的余暉下發(fā)散思維。
詩歌的意境包容，而炊煙的內(nèi)容亦無法不深刻。在這片深邃的土地上，村莊存在了多少年，炊煙就飄蕩了多少年。炊煙飄蕩了多少年，我們就在平原深處生生死死了多少年。
我喜歡火，這與小時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天寒地凍，身上穿著單薄的棉衣不能御寒，母親會說，去燒火，暖和。柴草窩里其實真的很暖和，灶膛里的火光灼灼，沸水在鐵鍋里翻騰，切塊的地瓜，將凝集的日月精華釋放在水里，就是我們每天吃的地瓜糊糊。一直到現(xiàn)在，我懷念舊日時光時，難免會憶起地瓜糊糊的味道，軟糯的香，在掀開鍋蓋的一刻，彌漫在廚房里，三尺多厚。入骨的綿甜，非齒頰留香不能形容。設(shè)若丟一小把赭紅的豇豆，一鍋里飄著暖暖的紅。
火是燧人氏的火，三皇之首，就在里我們村不遠(yuǎn)處的商丘。我想，我們也是放逐的一支吧，沿著長長的黃河，沿著寬闊的老河灘，找到一片水草豐美之地，安營扎寨，從此有了裊裊的炊煙。
灶膛里的火分為軟火和硬火。就像村里人的性子，脾氣倔強(qiáng)的，一口唾沫一個坑，說句話能把人砸死。脾氣平和的，說起話來慢慢吞吞，騾馬車子走出了半里多地，這才想起自家的門沒落鎖。
軟火來自于柔軟的草木，村前的麥草垛，秋日田野上的玉米桿兒，還有春夏時節(jié)割來的野草，牲靈們吃厭了口，晾干，作為日常用度的燒柴。我少年時，母親遞給我一把長長的竹簽，是用廢棄的筢齒做成，秋風(fēng)瑟瑟，遍地金黃，我和四壞哥在老河灘上簽樹葉，一人一個棉布包裹，簽滿了回家。想來，那樣的情境再也難以往日重現(xiàn)，一個影子長，一個影子短，金黃的樹葉落下，梧桐葉，楊樹葉，自天空緩緩飄零，就像漫不經(jīng)心的時間，一晃眼過去了三十幾年。
硬火來自于堅硬的樹根樹干，平常時日難得用上，無非是幾瓢水，一碗面，幾把樹葉或者麥草就燒煮好一鍋玉米糊糊。除非是家里來了客人，除非到了節(jié)日，除非是燉雞燉肉，母親才舍得動用碼在墻角的堅硬燒柴。
這樣的時刻多半在過年。眼看著臘月二十幾，母親讓我去借三大爺家的柴斧。至今回想，我們家許多年劈柴都是用的三大爺家的柴斧，我父親的父親和三大爺?shù)母赣H是堂兄弟，三大爺無兒無女，說吝嗇也不對，畢竟那時的年月容不得人過于大方。外人借，三大爺不是說別人借走了，就是說斧子壞了。我去借，三大爺坐在祖?zhèn)鞯奶珟熞紊�，呶——糧甕后邊。
別看我小小年紀(jì)，劈起柴火來頭頭是道。梧桐，楊樹，苦楝樹，紋理比較清晰，不算太硬，無須用楔子，前腿弓，后退蹬，柴斧高高揚(yáng)起，手起斧落，應(yīng)聲而開�；觳涣叩氖菞椖�，刺槐，榆木疙瘩，這些樹木都是樹里的刺兒頭，樹身還好，沿著幾十年的紋理劈開一條縫隙，下楔，一點點往里砸，慢慢就會分開。怕就怕是榆木疙瘩，父親坐在小板凳上，半身不遂的身子傾斜，告訴我應(yīng)該在哪里下斧子，應(yīng)該在哪里下楔子，應(yīng)該如何繞過一個堅硬的木結(jié)，仿若庖丁解木。
榆木疙瘩，在我們村形容一個人不開竅，遇事不靈活。后來引申為某人或者某些人頑固，守舊，思想不開放。如果是這樣，那么我應(yīng)該算一個，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讓我養(yǎng)成了天生地養(yǎng)的草木思維，春來萌芽，秋來凋零，根植于泥土而不奢望如一只遠(yuǎn)行的飛鳥。村莊之外是村莊，城市之外是一座座陌生的城池，疆域之外是另一個陌生的國度，地球之外是無數(shù)枚轉(zhuǎn)動的星球，是浩淼的銀河，是巨大的無知。
那么，重歸于原點，我只是一個堅硬的榆木疙瘩。生時，在老河灘上聽風(fēng)聽雨，聽雜沓的腳步從村莊到田野，聽見生，聽見死，聽見村莊之外的嘩變與喧囂。死后，遇見一位初長成的村莊少年，和我對視，從細(xì)密的紋路開始，從一把鋒利的柴斧開始，走向重生的火焰。
硬木的火焰有些耿直，堅硬的火光在灶膛里熊熊燃燒，嗶嗶剝剝的炸裂聲脆瓜裂豆，火光映紅母親和父親的臉龐，一如舊年。
麥茬地
寫麥茬地的人不多，張煒?biāo)阋粋��！度松湶绲亍�，讀來像一首空靈的詩，百靈在歌唱，鄉(xiāng)村的母親站在白亮亮的麥茬地上等待兒子歸來，一年年，一歲歲，等老了歲月。
海子也算一個，“有人背著糧食/夜里推門進(jìn)來//燈前，認(rèn)清是三叔//老哥倆，一宵無言//半尺厚的黃土/麥子熟了。海子還說，你們城里人想象農(nóng)村，總是麥浪滾滾，實際上要真正感受農(nóng)村，必須在麥子收割以后，滿地的麥茬，那個時候站在地上，天快黑的時候，你會覺得大地是一片荒涼。
我能體會這樣的感覺，所謂的白亮亮的麥茬地，不過是在收割后僅有的幾日，并且要保持麥?zhǔn)掌陂g無雨。如果我問你，那時的麥田收了之后會干什么——整地？播種夏玉米，而或等待春天？
都不是，繁忙的麥?zhǔn)占竟?jié)并未將村莊里的人們壓垮，他們在大地上生活了多年，諳熟了土地的稟性，節(jié)氣的稟性，知道天地會掌管莊稼的生長與收獲。接下來漫長的季節(jié)，需要在村莊里和時間私纏，需要點燃一把柴薪，熬煮長長的流年。那些火在大地上隱藏著，靜默著，從五月走向即將到來的雨季。
母親手持一把鋒利的鏟子，幾乎跪在地上，頭上包裹的白色頭巾，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徒手剜下來的麥茬，被一堆堆擺放在田埂上，等二哥下午做工回來，運回家里。
我站在麥茬地上有些眩暈，高亮的日頭懸在頭頂上，在散射光的箭矢。收獲是一場盛大的歡歌，也是一場必經(jīng)的苦難。那些原本白亮亮的麥茬經(jīng)過一場雨的浸泡，暗黑了面孔。到處是車轍，是雜沓的腳印，是老牛橫臥的痕跡，如果不是荒涼，還有什么合適的字眼來形容呢？
有時候，我理解村人的逃逸，當(dāng)一座座村莊變成虛無的存在，當(dāng)村莊里之剩下老人和孩子，當(dāng)土墻傾圮，你有什么理由拒絕一個人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步伐？但更多的是痛心，人走了，村莊成為了一座座空蕩的城池，那些歡樂的童年走失了，那些溫暖的面孔漸變?yōu)槟吧�，那一座座曾�?jīng)遮擋風(fēng)寒的老屋，破舊的門扇洞開，像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在風(fēng)中干癟的嘴唇，欲哭無淚。
每當(dāng)一座新村建立起來的時刻，我總在想，這背后又遺棄了多少個村莊。那個叫狀元劉樓的，曾經(jīng)在某個朝代出過騎馬配紅的狀元，村口的石碑上記載著當(dāng)年的榮光。那個叫歇馬亭的，是某位風(fēng)流不羈的士子來在村口，歇歇腳，向村人討了一碗清水，留下幾句水樣清澈的詩文。那個叫官寨的，伯塚集的，梨花塢的，桃花渠的——自此在地圖上消逝，只留下一個千篇一律的名字，某某社區(qū)。
我跟在母親身后，蹲疼了的雙腿屈膝在大地上，剜過麥茬的泥土松軟，溫?zé)�。我不知道我的將來，只看見過去，那片麥茬地一如朱爾?布雷東的油畫《拾麥穗的女人》里所表現(xiàn)的荒涼，壓抑。遠(yuǎn)處是夕陽染紅的天空，近處是低矮的山包，是一座座雜亂堆積的麥垛。母親們彎腰撿起零落的麥穗，放在布兜里。
從另外一個層面講，我們撿拾的是薪火相傳的火種，母親的每一次彎腰，就有一豆閃爍的火光隱藏在時光深處。
布谷的叫聲漸去漸遠(yuǎn)，這只從《詩經(jīng)》中飛來的靈鳥，“尸鳩在桑，其子七兮。”其實很像我們的母親。母親一生孕育了我們兄妹七人，除了大姐早年因病而逝，都還在這片土地上生活。
那片被二次收獲了麥茬的土地，過不多少時日就會生長出青青的玉米苗，沒有了麥茬的羈絆，更顯粗壯。這是田野與谷物的薪盡火傳，用一茬茬生長打敗荒涼。
那座高高的麥茬垛，就垛在我們家的門口，經(jīng)風(fēng)歷雨，每當(dāng)做飯時，母親就地取材，喂養(yǎng)火光，喂養(yǎng)漸漸長大的我們。
那是柔軟的火，當(dāng)炊煙升起的一刻，有淡淡的麥香彌漫，有淡淡的草香氤氳，將村莊上空的天勾勒成一幅簡致水墨。
——母親就住在那里，走過我人生的麥茬地，有些荒涼，有些沉重，亦有如炊煙般裊裊的叮嚀。
火之靈
普羅米修斯是泰坦巨人之一，在宙斯與巨人的戰(zhàn)爭中，他站在新的奧林匹斯山神一邊。并用粘土造出了第一個女人，又教會人們馴養(yǎng)牛馬、制造車船，賜予世人犁和耙、紡錘和織布機(jī)的女神雅典娜，賦予了這個女人靈魂和神圣的生命。
普羅米修斯與火有關(guān)，我在二斤哥的希臘神話連環(huán)畫冊里看見過。普羅米修斯偏袒人類，在第一次神與人的聯(lián)席會議上，決定燒烤過的動物哪一部分該分給神，哪一部分該分給人類。他知道宙斯自私，愛吃肥肉，故意把骨頭放在肉的下面，而把分給人類的肉放在皮的下面。這使宙斯感到非常不快，因而專橫的把火從人間奪走。然而，我們的英雄普羅米修斯還是是想方設(shè)法偷偷盜走了火種，重新帶給人間。
這有點像我們小時候在老河灘上玩過家家的游戲，摶一把泥巴，哪些是骨頭，哪些是肉，然后裝模作樣分割而食。
快樂的重點還不在泥巴上，老河灘上有很多枯朽的老樹，老樹身上有一些風(fēng)干的朽木，用手敲，空洞而蒼涼，用火點燃，并不燃燒起火焰，只有紅紅的火光。風(fēng)在河道里冷冷的吹，夜黑上來的時候河水變成了一條白白的長練。我們每人執(zhí)一根點燃的朽木，在河灘上奔跑，我想，如果從天上看，肯定會看見一道道紅色的火線。我們用引燃的火光在夜幕里劃出各種造型，就像飛舞的螢火。星子也是螢火，是天上的螢火，肯定看見了我們貧窮的歡樂，有流星墜落。
火是萬物之靈，當(dāng)你面對升騰的火焰時，無法不對先民的圖騰保持一種無尚的虔誠。跳躍，每一束火焰都是一位腰肢靈動的舞者，極盡生命的激情在大地上燃燒，嗶剝的聲音是起伏的鼓點，抽象化的手與腳溝通天地的思想，柔弱無骨的舞姿接通萬物的精神。哪怕是灰燼，在閃爍最后一縷火光時，也會啟迪有關(guān)生命的遐思。
我在《調(diào)鼎集?火》里同樣看見如此斑斕通靈的火焰，不同的草木造就不同的柴火，不同的柴火適用于不同的食物烹煮�！吧２窕穑褐笪锸持�，主益人。又煮老鴨及肉等，能令極爛，能解一切毒，穢柴不宜作食。稻穗火：烹煮飯食，安人神魂到五臟六腑。麥穗火：煮飯食，主消渴潤喉，利小便。松柴火：煮飯，壯筋骨，煮茶不宜。櫟柴火：煮豬肉食之，不動風(fēng)，煮雞鴨鵝魚腥等物爛。茅柴火：炊者飲食，主明目解毒。蘆火、竹火：宜煎一切滋補(bǔ)藥。炭火：宜煎茶，味美而不濁。”這等同于火焰寫出的《本草綱目》。
由此，我找到了通向故鄉(xiāng)味道的密鑰。桑柴是硬柴，可爛煮老鴨與肉，且能祛毒。而穢柴不可，就如世上的孬人，即便面目看起來不算可憎，而做下的事情卻讓人大倒胃口。稻穗及麥穗，是草木之魂，捧出飽滿的谷物的同時，以柔軟的火焰烹煮流年，比如母親做的地瓜糊糊，一把麥草，幾莖玉米秸稈在灶膛里燃燒，連同柔軟的舊日時光，熬煮成終生難忘的草木之香，怎能不安人神魂到五臟六腑，怎能不消渴潤喉？
柴薪一詞的來歷可謂恒久，在墨子的表述里，是火葬的最早形式�！扒刂�，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柴薪而焚之�！比嗽诖蟮厣闲凶�，與草木為鄰，與星月作伴，吃的是五谷雜糧，睡的是草木做成的眠床，穿有木屐、草履，有棉麻織物，幾乎誕生于草間，在草木的密林中過完簡樸的一生。架柴，引燃，一身素衣上路，在火這個萬物之靈的引導(dǎo)下，靈魂徐徐飛升。我想這是一個浪漫而安然的歸途，相較于冰棺、水晶棺的豪奢，不知輕松了多少倍。
有關(guān)火葬風(fēng)俗的起源，《辭�！贩Q始于佛教，盛行于古代印度�！陡呱畟鳌酚涊d：“（鳩摩羅什）卒于長安，依外國法，以火焚尸�！逼鋾r為晉。在山東魯?shù)�，早在西漢時就有了火葬。1928年山東泰安出土一件石函(石棺)，上面刻有銘文：“惟五風(fēng)二年，魯卅四年六月四日，司隸校尉卜伊，討北海，四十戰(zhàn)卒上谷，火葬家焉�！痹幔匾�，可見火葬一事自古就在我們居住的這片土地上作為鄉(xiāng)風(fēng)民俗的一種形式存在。
那些遠(yuǎn)逝的魂靈，化作一縷青煙飄蕩在村莊的上空。他們熟悉村莊里的一草一木，他們記得每一條街道每一個胡同，記得住過多年的那座老屋，在面對親人無盡的悲傷時，化為西天的一抹霞彩。
那霞彩也是燃燒的火焰，一縷縷火光在變幻，在舞動，在注目著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座小小的村落。
還有深深的祝福，以火的名義。
榾柮
我好像永遠(yuǎn)也繞不開那堆柴草垛，說是柴草，無非是母親平時出門撿來的棍棒，粗的細(xì)的，長的短的，被母親一一碼好，以作日常的燒柴。
母親走后的院落，空空蕩蕩，柴草垛緊靠墻根，風(fēng)雨剝蝕的塑料布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像是一雙雙無奈望向天空的眼睛。一地南瓜秧橫七豎八地爬著，爬到土墻上，廚房上，母親攔設(shè)的晾衣繩上。柴草垛旁邊是一架低矮的雞窩，紅磚圍砌，用一扇破門板蓋著。母親喜歡小雞小鴨，鴨子大了下蛋，腌咸鴨蛋。雞長大了給母親打鳴，殺吃。
從廚房到堂屋十五步，從堂屋到廚房十五步，母親不知度量了多少遍，也曾摔倒在鋪設(shè)的.磚地上，也曾捂著胸口蹲下來，以緩解冠心病引起的心率遲緩，更多的是為我們燒火做飯，一餐，一餐，雖簡單卻供養(yǎng)了我們的筋骨與血肉。
榾柮一詞發(fā)音短促而清脆，收攏嘴唇，氣息從喉腔涌出，舌尖輕抵上顎，一如氣息催開的花朵。比如骨朵。陸游的《霜夜》詩：“榾柮燒殘地爐冷，喔吚聲斷天窗明。”大概是說母親在寒冷的夜深，將一些未曾燃盡的灶火扒進(jìn)火盆里�！@是我才享有的特殊待遇，把火盆放在床上，上面設(shè)置一只烘籠，鋪好棉被，等同于現(xiàn)在的電褥子，等我躺在母親的臂彎里熟睡，然后撤去，是一夜黑甜的夢境。
這些木柴的來歷可謂驚險，如今想起仍有余悸。
鄉(xiāng)村的風(fēng)來得莫名，這邊尚是好好的日晴，忽而風(fēng)起。這時的母親似乎要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趕緊把雞鴨趕回院落，關(guān)上門，騎著三輪車專往大風(fēng)處而去。風(fēng)，摧枯拉朽，掀動屋瓦，呼喚著一場雨。風(fēng)，吹動母親的鬢發(fā)，似乎看見吹皺了母親的臉。風(fēng)，吹落楊樹、柳樹、刺槐樹的枝條，連同那些青綠的葉子。母親在風(fēng)雨中疾走，怕一股風(fēng)將吹落的樹枝再卷入更大的風(fēng)里。
幾年前，我生活的鎮(zhèn)街上就發(fā)生過樹枝砸死人的事情。也是風(fēng)雨交加，也是一位鄉(xiāng)下母親，在撿拾落地的樹枝時，被吹落的樹杈擊中腦部，當(dāng)場死亡。
也許你并不理解，為何鄉(xiāng)間的母親如此小氣與吝嗇，冒著生命之險在風(fēng)雨中撿拾燒柴�！獌H僅是那么一點柴禾而已，僅僅是風(fēng)撼動樹枝，便會在風(fēng)雨中穿行。
而我知道，多年的鄉(xiāng)村生活，我們學(xué)會了勤儉，學(xué)會了接受天地的賜予。我們不會浪費一粒糧食，我們與草木牲靈相伴。我們不浪費一片土地，即便巴掌大小也會種上糧食與蔬菜。我們真的有骨子里的小農(nóng)意識：為滿足個人溫飽，在一小塊地上自耕自作。
我總是不善于批判這個冷漠的時代，目之所及，是蠅營狗茍，是追求利益的最大化而失去了本性的善良與仁心。我們也不善于追逐，對這個眼花繚亂的時代懵懵懂懂，而從不設(shè)防。
薪火相傳一詞來自于《莊子》：“指窮于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笔钦f前一根柴剛?cè)紵辏笠桓呀?jīng)燒著，火從而永不熄滅。后來比喻學(xué)問、技藝或者某種精神代代相傳。亦指形骸有盡而精神不滅，這更符合薪火一詞的初心，在大地上過完草木簡潔的一生，化為火，化為煙，化為一種形而上的村莊靈魂，代代傳繼。
母親走了，只留下一座空蕩蕩的院落，和一堆沉默的柴禾。而我的眼前為何總是浮現(xiàn)出一束束跳躍的火焰，那火焰兀自燃燒，在深夜化作一股暖流，一次次撞擊胸膛。
詢于芻蕘
芻蕘的意思是指割草打柴的人，蕘即割草，我在搖頭晃腦讀《童區(qū)寄傳》時，尚未感覺到這個動作之間的幅度與寬博�！巴瘏^(qū)寄者，郴州蕘牧兒也�！本鸵詾槭且粋�聰明的小孩被人騙了去，要到集市上販賣。途中，趁強(qiáng)盜喝暈，順手撿起一把刀結(jié)果了一個強(qiáng)盜；逃跑未果，以“為兩郎僮，孰若為一郎僮耶？”之辯暫時保命；又在夜半時拿刀殺死了另外一個強(qiáng)盜。
這是一個鄉(xiāng)村孩子的勝利，以頗為傳奇的筆調(diào)表述出鄉(xiāng)間野人的智慧。后來，我漸漸不再那么看，我想一個孩子在孤獨的鄉(xiāng)野上奔跑，在一定程度上肯定從自然大地學(xué)會了很多東西。萬物有靈，每一株植物都有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比如被攔腰砍斷的樹木，過不了多少時日就會生長出更多枝條。比如被野火焚燒的山野，一場風(fēng)一場雨就能喚醒深埋泥土的根系，萌發(fā)，茁壯。比如蒲公英、柳絮、蒼耳的種子，都有自己獨特的交通工具，傳播、繁衍在世界的各個角落。
美國作家丹尼爾查莫維茨在《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中寫道：植物演化出了復(fù)雜的感覺和調(diào)控系統(tǒng)，這使它們可以隨外界的條件而調(diào)節(jié)自己的生長。榆樹必須知道它的鄰居是不是遮住了陽光，這樣它才能想辦法向有陽光的地方生長；萵苣必須知道是不是正有貪婪的蚜蟲打算把它吃光，這樣才能制造有毒的化學(xué)物質(zhì)殺死害蟲，保護(hù)自己……
如此，我相信區(qū)寄在野地上割草時，潛移默化學(xué)會了植物或者動物的生存法則，在面對危險時不至于瑟瑟縮縮，靈光一閃有了逃逸的最好路徑。
薪與蕘，大者為薪，小者為蕘，合起來就是柴薪的意思。芻蕘之士說的便是打柴草的人，亦代之土生土長的鄉(xiāng)賢。
《詩經(jīng)?板》描述的是周王荒淫昏憒，驕妄邪僻，破壞禮儀，敗壞社會風(fēng)氣，使國家，人民陷于災(zāi)難，表達(dá)了對國家前途的憂慮，并勸諫位者敬天保民�！拔译m異事，及爾同僚。我即爾謀，聽我囂囂。我言維服，勿以為笑。先民有言,詢于芻蕘�！笔钦f我與你各司其職，但也與你同僚共事。那么我來和你商量一下吧，你不但不能聽忠言，還要嫌棄我。我說的都是切合治國的實話，切莫當(dāng)做兒戲。古人有句話我們都不應(yīng)該忘記，有解不開的疙瘩請教打柴人也會大有裨益。
樵者上山打柴，和我們村砍柴割草沒有什么實質(zhì)上的區(qū)別。清晨，披著星月上山，山間是醒來的蟲鳴鳥語，山澗是流淌的飛瀑，野坡上的花草樹木，在晨露中綻開枝葉與花朵。累了，可以坐在樹蔭下看流光穿過林梢，渴了有山泉可飲。
這便是至簡的生活。所謂的至簡就是能聽懂天籟，能了悟眾生的意愿，拋卻蕪雜與喧囂，一個人一旦安靜下來，就會明白生的意義，與死的價值。高山流水遇知音，是一種陽春白雪與下里巴人的完美邂逅，藝術(shù)的澄明，有時不過寥寥幾筆便能呈現(xiàn)出清新的輪廓。
漸漸讀書多了，有時我也會感覺陷入無邊的深淵，思想與思想的對撞與博弈，哲學(xué)形式上的深奧難懂，常常讓我手足無措。但靜下心來，再復(fù)雜的世界不過是人與物的互為依存，再繁瑣的紋理不過是人與人之間的話語命題，沿著自己選擇的一條小徑，是不是也會曲徑通幽，通向未知的黑暗或者光明？
清代劉開的《問說》，敘述了問在學(xué)習(xí)過程中的重要作用，“故狂夫之言，圣人擇之，芻蕘之微，先民詢之�！币舱f出了不恥下問的重要意義。那么在鄉(xiāng)間生活了許多年，我知道我所面對的答案：問天，問地，問花，問草，問蟄居村莊里的鄉(xiāng)民，也許能找到生死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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