馱腳散文

　　昨天兒子開學，出門時對我沒有騎摩托送他很不高興，回來又抱怨腳痛，他不過抱幾本書走兩里地，尚且覺得受不了，假如負重五十斤走幾十里山路呢？我想起自己十四五歲時的馱腳經(jīng)歷。

　　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剛剛打開人們的眼界和思維，人們提高生活水平的要求很強烈，但由于地域、政策和資本條件的限制，生產能力還沒有得到很好的釋放，人們基本有力無處使。所謂靠山吃山，稍微有點頭腦的人就思謀把本地盛產的竹木運往山外，因交通不便，這些唾手可得的資源就需要大量的搬運人力。我們本地的農民靠著自身的體力當臨時的搬運工，以掙點小錢補貼日用，他們把這叫做“馱腳”。我和我的父母就曾是這支駝腳大軍里的幾個分子。

　　起先有外地的老板到我們村部坐地收購木料和毛竹，各家各戶將自己的出產送到收購地，這些材料最終成為城市里千家萬戶的各式家具和建筑工地上的腳手架。但在本地和外地巨大需求的合力圍剿之下，這些資源很快呈現(xiàn)枯竭之勢，幾乎是道路延伸到哪里，哪里的山林就日見稀疏。盡管道路沿途各地都有竹木檢查站，但也擋不住巨額利潤的誘惑和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后來我家對面的佘家山里，也有人做起生意來，大量往外地販運竹木，這些笨重的材料首先必須通過崎嶇狹窄的山路，從深山老林里搬運到公路邊上來，這就需要有人馱腳了。好在即使在我們大別山的最深處，也不缺乏人力，而且人們本來就有馱腳、放排的傳統(tǒng)。沒有公路的時代，放排那么危險，尚不能阻止人們往長江中下游販運竹木，何況現(xiàn)在公路這個大動脈已通？一小段毛細血管的問題用螞蟻搬家的辦法就可以解決，而這樣的機會也正是螞蟻們渴望的。上山下山，來回走三十里路，搬一百斤竹子或者木料可以掙到五塊現(xiàn)錢，相比于砍柴賣柴，還是略微要劃算一點，并且不用費心去找買家、費口舌討價還價。一般人早晚各搬一趟，還不耽誤農活，更有厲害的家伙，一天能跑四個來回。

　　漫長狹窄的土路，順著山勢蜿蜒，它歷經(jīng)雨水的沖洗和來往山民的踩踏，犖確難行，它更像干涸的溪澗，石頭的棱角外露，稍不留心就會被絆倒；有的地方形成陡坎，行人需要攀附旁邊的草木以上下。上山雖然艱難，卻基本是空手，下山卻有幾十乃至百來斤的負重。光重量也還好說，那重物的形狀通常不適合走這樣的山路搬運，有的太長太窄、有的太寬而多棱，有的體量則過于龐大，或扛或挑或抬，常無從措手，均極為費事。而在這唯一的狹窄的通路上，避讓極其艱難，走得快的要想超越前面的人，則不得不等到稍微開闊平直點的地方。所以馱腳的人也常常隨身帶了必備的工具，他們叫它“打叉”。打叉其實非常簡單，就是一根與肩等高、比手腕略細的木棍，頂端保留著自然生出的分叉。后來我也見過打叉變異的版本，用來對付不同形狀的搬運物。打叉可以作為拐杖使用，以應付崎嶇的路段，避免意外摔倒，但它更大的用途是歇肩換肩。前面的人行動過慢，你拼命催促也無益，這時就用打叉就地支撐著重物的一端，另一端下垂襯在地面上或直接擱置在高處，這樣就只需要一只手稍微維持一下平衡就行了，換肩也是一樣。簡單的用具解決大問題，我常常驚訝于普通人的智慧。

　　浩蕩的搬運隊伍，只要一轉過最高處的山脊或者凹口，就可以從公路上看到。搶早上第一趟的人，通常五點鐘左右就起床了，到達搬運起點的時候，老板剛打開大門，等他們把搬運物送到設在公路邊的終點，回家剛好吃早飯。農閑時節(jié)，動作麻利的人早飯后再去搬一趟，然后回來歇陰，最難受的是夏天下午兩三點的那趟，汗流浹背、氣盡力衰，人近乎虛脫。作為小孩子，我當然只是體驗，大人舍不得我吃太大的苦，然而即使這樣也夠嗆。十四五歲的身體，肩頭上畢竟也至少要承受五六十斤的壓力。第一次還是興沖沖，但一趟下來，就再也不容易打起精神，然而看著父母拼命的樣子，我即使嗓子眼里冒煙、肩頭皮肉感覺撕裂般的疼痛、腳板上打起了水泡，也無法張嘴求饒，所以也只好咬牙堅持，心里自定一個歇息喘氣的地點，然后靠踉踉蹌蹌地快走幾步，搶著歇一歇肩。看起來抬腳即到的地點，可道路卻跟橡皮筋一般，越踩越長，有時真恨不得連人帶物，眼睛一閉，一個跟頭就栽到山腳。有的大人見我矮瘦的個兒，想不到我憋著股狠勁，起先嘲笑我縮頭縮頸、護痛的樣子，說我不是做這件事的料，可后來見我毫不退縮，也一再鄭重地稱許。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的執(zhí)拗和能吃苦也是在這些勞動里成長起來的。

　　雖然我馱腳次數(shù)不多，掙到的錢也微不足道，但這些歷練和感受卻可以說是受益終生的�？粗鴥鹤訉ψx書和生活的無所謂態(tài)度，我簡直不知道他們今后對自己和他人可以有什么承當。擺在他們面前單調空洞的生活，其實剝奪的不僅是生活樂趣，更多的是體驗和性格塑造的機會。這樣一想，他的腳痛也就不難理解了，他疏松的豈僅是骨質？還有精神和心理的密實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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