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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老外婆散文
又是一年清明至，春雨紛紛，芳草萋萋，愁容戚戚。早飯過后，每家的老墳頭上幾乎都會留下幾堆新燒的紙灰、幾串新插的白幡，那是后輩們悼念逝者的印記，那是家族香火未斷的證明。今年清明，我沒回老家，不知她的墳頭有沒有燒過的紙灰，會不會飄上幾串有象征意味的白幡？
一
一條東西走向的胡同穿村而過，村子南北一分為二，胡同北邊的高崖上順勢建了一孔孔窯洞。每兩孔窯洞之間隔一道院墻，兩道院墻之間的最南端裝上一個大門，一座緊湊的小院就此落成。胡同最東邊有一座破舊的小院子，南北大約一兩丈，東西大約四五丈。院子里，兩只面南的窯洞默默地站在那里，守著一個孤老婆子，她雙目失明，手里拄著拐杖，經(jīng)常摸索著在院子里獨自走動著。
這個孤老婆子，就是我媽的外婆，我的老外婆，這個院子就是她的家。
老外婆，姓唐，名不詳，方里人。我小時候，她的眼睛還好著呢，腿腳也很靈便，常來我們家。那時候，我媽媽要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沒時間經(jīng)管我們。每隔一段時間，老外婆就來我家小住，先是拆拆洗洗、縫縫補補，之后就為我們做幾頓可口飯菜，改善改善缺少油水的生活。
印象中，她一進門，我們姊妹的臉上就都樂開了花。她來了，糖果、餅干之類好吃的就來了，本來是她繼子繼孫們孝敬她的，她舍不得吃專門為我們留下；她來了，飯桌上花樣也多了：饅頭變成花卷、菜包子，開水煮面條換成臊子面，涼拌菜也會成為油潑菜。就那么一點點的變化，在貪嘴的年紀里，我們吃出了過年的感覺。她去世多年后，父親時常念叨她做的手搟臊子面、她熬的香辣臊子湯。
少年時代里，我們姊妹幾個最盼老外婆的到來，超過了盼我的外婆。我外婆家人口多負擔(dān)重，來了也不會待多久，只是和她女兒說一陣子體己話就走了，根本沒時間幫我們改善生活。
有時候，媽媽忙不過來，就把我們姊妹倆送到老外婆家里。我是老大，在老外婆家待的次數(shù)最多，長期相處，老外婆對我就疼愛有加。后來我考上大學(xué)，終于跳出了農(nóng)門，喜訊傳到老外婆那兒，她高興地逢人就夸自己重外孫女如何如何優(yōu)秀。上學(xué)前，我和媽媽去看她，她滿臉堆笑說：“原來，我只知道財東家的孩子能吃公家飯，沒想到咱家的孩子憑本事也能吃上公家飯，看來，這世道真是變啦！”
工作之后，我常常去看老外婆。每次去了，她都要教我如何待人接物，告誡我找對象不能只看外表要重人品。記得結(jié)婚前，我?guī)е┓蚩此�，那時她已經(jīng)雙目失明了，但她還是用手把憨夫從頭到腳“看”了一遍，摸完后，她拉著我的手悄悄對我說：“小伙子不錯，又結(jié)實又高大！”說完又轉(zhuǎn)身對著憨夫說：“結(jié)婚時，你一定要給我女子買一雙帶毛的棉皮鞋，她晚上要備課，得穿暖和些，不然腳會凍腫的哦！”現(xiàn)在想起她的話，我心里還是潮潮的……
二
能干善良、慈愛明理的老外婆一生卻坎坷多難、異�？嗝�
據(jù)說，她小時候看到過類似于鬼魂的不詳之物，這個奇特的遭遇預(yù)示她一生都不會平順，我知道這個說法純屬迷信，可是，她一生多舛卻是不爭的事實：年輕時被丈夫當(dāng)活人妻賣了，中年后多次喪子、老年雙目失明……
一生里，她無數(shù)次遭遇苦難，而那些直達心扉的苦難并沒有把她打倒，也沒有奪走她生活的勇氣！
小時候，老外婆娘家的日子還不錯，生活殷實，不愁吃穿，到了出嫁的年紀，她由父母做主嫁給鄰村一個莊稼漢。丈夫老實本分，沒多大本事，他們的生活也不寬裕，基本是湊合著過日子。鬧饑荒時，男人拿不回來下鍋的米，她就帶著三歲女兒回了娘家。遭年饉，娘家也經(jīng)不起一大家子的消費，看到妹妹和孩子長時間住著不走，當(dāng)哥哥的有點不情愿，言語中自然就流露出來了。一次吃飯時，哥哥提著鍋蓋說了一句“添糧不如添口”。老外婆一聽，知道這是“逐客令”，就不顧母親勸阻帶著年幼的女兒回家了�；厝ズ�，沒本事的丈夫依然沒辦法養(yǎng)活她們，就給她找了個活，在縣西一個地主家里做女傭，老外婆扔下孩子就去了，到了主人家，介紹人告訴她，不是做女傭，而是給地主家的少爺做小老婆。當(dāng)時，她經(jīng)歷了怎樣的撕心裂肺、怎樣的悲痛欲絕，已經(jīng)跟著她進了土里，我就不得而知了。我想以她的個性，當(dāng)時應(yīng)該能氣個半死，一定恨死了那個無能的丈夫，此后直到那老家伙鉆進土里，老外婆再也沒有與他見過面�？墒窃诶掀哦伎梢员环蚣译S意買賣的年代，一個弱女子又能怎樣呢？最后的結(jié)果是她屈從命運，嫁給了地主少爺，一個大她十來歲的男人。
一開始，她的主要任務(wù)是幫著傭人給一大家子做飯。地主家有兩個兒子、十個孫子，還有幾個孫女。那時做飯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方便，一切都是純手工，尤其是磨面，每天要早早起來趕著毛驢磨面。磨面可是個力氣活，不知纏著小腳的老外婆每天如何完成那項艱巨的任務(wù)。磨面、做飯、洗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期間，老外婆受的苦和累難以數(shù)計。無論如何，她和閨女有一口飯吃了，在那個饑荒年代，這應(yīng)該是對她最大的安慰了。
解放后，一夫多妻制被取消，地主少爺和年邁的大老婆離婚。離婚之后的大老婆跟著兒子生活，她和已經(jīng)不年輕的少爺――我的老外公搬到獨院，過了幾年清閑日子。老外婆賢惠能干，把老外公伺候得很舒服，老頭也有一些積蓄，兩人的日子過得還算滋潤，后來老外公去世了，他的兒孫們對老外婆也不錯，平時提供點柴米油鹽，逢年過節(jié)送一些錢物，手頭還算寬裕點。可是在兒女問題上，她卻傷透了心。老外公的大老婆生了兩兒兩女，兩個女兒都嫁給根正苗紅的老紅軍后代，兩個兒子娶了大戶人家的女兒。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兩個兒子竟然給他生了十幾個孫子，且個個都是有本事的，在我們方圓小有名氣，可是苦命的老外婆只守了從前夫家?guī)淼囊粋�女兒——我的外婆。據(jù)母親講，老外婆后來也有過幾個孩子，可不知什么原因，長到三四歲或五六歲就夭折了，只有一個女兒長大成人，就是媽媽的小姨、我的姨婆。不幸的是，這個姨婆不能生育，又患有先天心臟病，不到四十歲就去世了，給年邁的老外婆留下一個抱養(yǎng)的小外孫女。后來，這個苦命的外孫女便成了老婆生存的主要支柱。
據(jù)母親講，老外公是個陰陽先生，懂風(fēng)水。當(dāng)年給自己和老外婆算過命，他的卦像是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老外婆的卦像只是一柱孤零零的白菜。對于這種說法，我真的無法解釋。現(xiàn)實就是，人家人丁興旺、子孫滿堂，老外婆一生只有兩個女兒，姨婆還半路走了，留給她的只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痛，只有外婆陪她到老。
即便這樣，她還是不忘做人的禮數(shù)，一直盡心伺候著老外公。每到逢年過節(jié)，都要給老外公的孫子重孫準備特別的小禮物：自己做的地方小吃，或者一個香囊、一個雙繡花鞋墊，直到失明之后。
三
“你老外婆的眼睛硬是哭壞的�。 币惶崞鹄贤馄�，母親就會這樣對我感嘆地說。老外婆一生幾經(jīng)不幸，不知流了多少傷心淚。淚，沒有流垮她的意志，卻流壞了她的眼睛，不到七十歲雙目就失明了。失明后，她的繼子――我小舅爺、我外婆、我媽輪番照顧她。挑水、劈柴、磨面，大家分頭去做。我也利用禮拜天去陪陪她，只可惜當(dāng)時不太會做飯，沒有為她做過幾頓可口的飯菜，只是替她洗洗衣服、跑跑腿買些必須品。一輩子要強的她不等別人來就把家里能干的活都干了，做飯洗衣、打掃屋子，從來不靠別人。陌生人進了她家絕對看不出來這是一個眼睛失明的人整理的。就這樣，她在黑暗中艱難地生活了七八年。
眼睛失明后，老外婆有一陣子脾氣特別暴躁，尤其是對周圍的那幾個熊孩子。她院子西邊緊挨的是老外公一個本家侄子，他家里的幾個男孩子特別淘氣。臨近老外婆家的路口，遠遠地就聽見她罵那幾個孩子。以前，她挺喜歡他們，小孩媽媽一忙就把孩子放在她家，孩子媽媽對她也不錯，常幫她干活，給她端飯，后來孩子媽媽和他爸爸鬧矛盾，負氣離家出走了，幾個孩子沒人管，一個個像野馬一樣調(diào)皮搗蛋，常常惦記她院子那些水果。所以，一聽到孩子走動的聲音，她就怕那幾個小家伙偷走即將成熟的杏兒、核桃等，就破口大罵，罵的時候特別兇狠，嚇得孩子輕易不敢走進她家院子。我外婆說過她好多次，勸她不要罵人家孩子，可是老外婆就是不聽，依然故我，誰拿她也沒辦法。
其實，老外婆自己眼睛失明了，心里也很煩，有時通過罵那幾個孩子發(fā)泄發(fā)泄。過了一段時間，她的情緒慢慢地平復(fù)了，對孩子的態(tài)度也好了，經(jīng)常叫他們來家里吃飯，捎帶著也勸勸他們，告誡他們要爭氣，要好好讀書，在學(xué)校里要聽老師話。她的態(tài)度變了，孩子態(tài)度也變了，像她媽媽在時一樣，經(jīng)常幫她提水、抱柴火。她也常常在我們跟前念叨孩子怪可憐的，念叨孩子的媽媽太無情，念叨著趕緊叫回孩子的媽媽。
后來，她的身體越來越差，一個人已經(jīng)不能自理生活了，我媽就接她到我家待了一段時間，接著我外婆又給接走了。就這樣，她就在我們兩家來回住，一直到她病重。
老家有個說法，夏季去世的都是苦命人，她也沒躲過這個劫。那一年夏天，烈日炎炎，田里麥粒熟透了，干得都快要從麥穗上掉下來，正在人們忙著割麥的時候，傳來噩耗，她走了。她走得很快，外婆早上安頓好她，回家割麥去了，下午舅爺去她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斷氣了。去世之后，她的繼子繼孫們?yōu)樗e行了隆重的葬禮，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把她送到與陽世告別的地方――村外那個小小的土包之中。
從此，一個我們深愛的苦命老人永遠地離開我們了！
她悄然走了，帶著一生的善良和慈愛，帶著一生的坎坷和不幸，帶著一生的能干和剛強；她悄然走了，留下一串串苦命人的苦難故事，留下一縷縷親人難忘的思念……
奇怪的是，她臨去世那幾年，院子里原本繁茂的果樹陸續(xù)枯萎了，一年就死幾個枝干；曾經(jīng)枝繁葉茂果實累累的甜杏樹，突然間枝干枯死，果子產(chǎn)量大減，質(zhì)量也很差，杏肉沒有質(zhì)感，蔫不拉唧的，杏仁殼發(fā)白，甚至有些杏仁干脆就是空的；那棵核桃樹先是死了許多枝杈，后來核桃瓤也空了好多。這個現(xiàn)象，困擾了我許多年，百思不得其解。冥冥之中，難道真的存在所謂宿命嗎？
此刻，我只想知道：親愛的老外婆，在那陌生的天堂，你孤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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