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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與話名家散文
胡適之先生說過宋詩的好處在“做詩如說話”，他開創(chuàng)白話詩，就是要更進(jìn)一步的做到“做詩如說話”。這“做詩如說話”大概就是說，詩要明白如話。這一步胡先生自己是做到了，初期的白話詩人也多多少少的做到了。
可是后來的白話詩越來越不像說話，到了受英美近代詩的影響的作品而達(dá)到極度。于是有朗誦詩運(yùn)動，重新強(qiáng)調(diào)詩要明白如話，朗誦出來大家懂。不過胡先生說的“如說話”，只是看起來如此，朗誦詩也只是又進(jìn)了一步做到朗誦起來像說話，都還不像日常嘴里說的話。陸志韋先生卻要詩說出來像日常嘴里說的話。他的《再談?wù)劙自捲姷挠庙崱?見燕京大學(xué)新詩社主編的《創(chuàng)世曲》)的末尾說:我最希望的，寫白話詩的人先說白話，寫白話，研究白話。寫的是不是詩倒還在其次。
這篇文章開頭就提到他的《雜樣的五拍詩》，那發(fā)表在《文學(xué)雜志》二卷四期里，是用北平話寫出的。要像日常嘴里說的話，自然非用一種方言不可。陸先生選了北平話，是因為趙元任先生說過“北平話的重音的配備最像英文不過”，而“五拍詩”也就是“無韻體”，陸先生是“要摹仿莎士比亞的神韻”。
陸先生是最早的系統(tǒng)的試驗白話詩的音節(jié)的詩人，試驗的結(jié)果有本詩叫做《渡河》，出版在民國十二年。記得那時他已經(jīng)在試驗無韻體了。以后有意的試驗種種西洋詩體的，要數(shù)徐志摩和卞之琳兩位先生。這里要特別提出徐先生，他用北平話寫了好些無韻體的詩，大概真的在摹仿莎士比亞，在筆者看來是相當(dāng)成功的，又用北平話寫了好些別的詩，也夠味兒。他的散文也在參用著北平話。他是浙江硤石人，集子里有硤石方言的詩，夠道地的。他筆底下的北平話也許沒有本鄉(xiāng)話道地，不過活潑自然，而不難懂。他的北平話大概像陸先生在《用韻》那篇文里說的，“是跟老百姓學(xué)”的，可是學(xué)的只是說話的'腔調(diào)，他說的多半還是知識分子自己的話。陸先生的五拍詩里的北平話，更看得出“是跟老百姓學(xué)”的，因為用的老百姓的詞匯更多，更道地了。可是他說的更只是自己的話。他的五拍詩限定六行，與無韻體究竟不一樣。這“是用國語寫的”，“得用國語來念”，陸先生并且“把重音圈出來”，指示讀者該怎樣念。這一點(diǎn)也許算得是在“摹仿莎士比亞”的無韻體罷�？墒沁@二十三首詩，每首像一個七巧圖，明明是英美近代詩的作風(fēng)，說是摹仿近代詩的神韻，也許更確切些。
近代詩的七巧圖，在作者固然費(fèi)心思，讀者更得費(fèi)心思，所以“晦澀”是免不了的。陸先生這些詩雖然用著老百姓的北平話的腔調(diào)，甚至有些詞匯也是老百姓的，可并不能夠明白如話，更不像日常嘴里說的話。他在《用韻》那篇文里說“罰咒以后不再寫那樣的詩”，“因為太難寫”，在《雜樣的五拍詩》的引言里又說“有幾首意義晦澀”，于是他“加上一點(diǎn)注解”。這些都是老實話。但是注解究竟不是辦法。他又說“經(jīng)驗隔斷，那能引起共鳴”。這是晦澀的真正原因。他又在《用韻》里說:
中國的所謂新人物，依然是老脾氣。那怕連《千家詩》，《唐詩三百首》都沒有見過的人，一說起這東西是“詩”，就得哼哼。一哼就把真正的白話詩哼毀了。
“真正的白話詩”是要“念”或說的。我們知道陸先生是最早的系統(tǒng)的試驗白話詩的音節(jié)的詩人，又是音樂鑒賞家，又是音韻學(xué)家，他特別強(qiáng)調(diào)那“念”的“真正的白話詩”，是可以了解的;就因為這些條件，他的二十三首五拍詩，的確創(chuàng)造了一種“真正的白話詩”�？墒撬f“不會寫大眾詩”，“經(jīng)驗隔斷，那能引起共鳴”，也是真的。
用老百姓說話的腔調(diào)來寫作，要輕松不難，要活潑自然，也不太難，要沉著卻難;加上老百姓的詞匯，要沉著更難。陸先生的五拍詩能夠達(dá)到沉著的地步，的確算得是奇作。筆者自己很愛念這些詩，已經(jīng)念過好幾遍，還樂意念下去，念起來真夠味。筆者多多少少分有陸先生的經(jīng)驗，雖然不敢說完全懂得這些詩，卻能夠從那自然而沉著的腔調(diào)里感到親切。這些詩所說的，在筆者看來，可以說是愛自由的知識分子的悲哀。我們且來念念這些詩。開宗明義是這一首:
是一件百家衣，矮窗上的紙
葦子桿上稀稀拉拉的雪
松香琥珀的燈光為什么凄涼？
幾千年，幾萬年，隔這一層薄紙
天氣溫和點(diǎn)，還有人認(rèn)識我
父母生我在沒落的書香門第
有一條注解:
一輩子沒有種過地，也沒有收過租，只挨著人家碗邊上吃這一口飯。我小的時候，鄉(xiāng)下人吃白
米，豆腐，青菜，養(yǎng)幾只豬，一大窩雞�，F(xiàn)在吃糠，享四大皆空自由。老覺得這口飯是賒來吃的。
詩里的“百家衣”，就是“這口飯是賒來吃的”。紙糊在“葦子桿子”上，矮矮的窗，雪落在窗上，屋里是黃黃的油燈光。讀書人為什么這樣“凄涼”呢？他老在屋里跟街上人和鄉(xiāng)下人隔著;出來了，人家也還看待他是特殊的一類人。他孤單，他寂寞，他是在命定的“沒落”了。這夠多“凄涼”呢！
但是他并非忘懷那些比自己苦的人。請念第十九首:
在鄉(xiāng)下，我們把肚子貼在地上
糊涂的天就壓在我們的背上
老呱說:“天你怎么那么高呀？”
抬頭一看，他果然比樹還高
樹上有山頭，山頭上還有樹
老天爺，多給點(diǎn)兒好吃吃的吧。
這一首沒有注解，確也比較好懂�！岸亲淤N在地上”是餓癟了，“天高皇帝遠(yuǎn)”，誰來管你！但是還只有求告“老天爺”多給點(diǎn)兒吃的！———北平話似乎不說“好吃吃的”，“好吃的”也跟“吃的”不同。讀書人，知識分子，也想到改革上，這是第三首:
明天到那兒？大路的盡頭在那兒？
這一排楊樹，空心的，腆著肚子，
揚(yáng)起破爛的衣袖，把路遮斷啦
紙燈兒搖擺，小驢兒，咦，拐彎啦。
黑朦朦的踏著癩蛤蟆求婚的拍子
走到岔路上，大車呢，許是往西啦
注解是:
十年前，蘆溝橋還沒有聽到槍聲，我仿佛已經(jīng)想到現(xiàn)在的局面。在民族求生存的途徑上，我寧愿像老戇趕大車，不開坦克車。
詩里“明天”和“大路”自然就是“民族求生存的途徑”，“把路遮斷”的“一排楊樹”大概是在阻礙著改革的那些家伙罷。“紙燈兒”，黑暗里一點(diǎn)光明;“小驢兒”拐彎抹角的慢慢的走著夜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知其不可而為之”，大概會跟著“大車”“往西”的，“往西”就是西化�！巴鳌笔俏骰�，得看注解才想得到，單靠詩里的那個“西”字的暗示是不夠的。這首詩似乎只說到個人的自由的努力;但是詩里念不出那“寧愿”的味兒。個人的自由的努力的最高峰是“創(chuàng)造”。第六首的后三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