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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褒禪山記》讀后
王安石《游褒禪山記》是一篇名文,全日制十年制學(xué)校高中課本《語文》第一冊也選了,自然是因為它因事見理之理,對我們現(xiàn)在還有教育意義。為了受教育,讀文章無妨斷章取義;至于評價文章,就要兼考慮義理之外的其他方面。最近我把這篇文章又讀了一遍,對于有些問題,如寫法究竟好在哪里,記游而大發(fā)議論合適不合適等等,有些粗淺的想法,寫出來供研討此文的人參考。此文的受人重視,主要在于它宣揚了無論是求學(xué)問還是建功立業(yè),都要勇往直前,求登峰造極,得其究竟,而不畏難茍安,人云亦云,半途而廢。這個道理之為正確,重要,顯而易見,因而說這方面是文章的優(yōu)點就不成問題。——這都可以不談。以下著重談別的方面。
游記一類文字,辭章之美很重要。柳宗元《永州八記》是名文,很多人喜歡讀,主要原因之一是辭章好。就這一點說,《游褒禪山記》就差一些。是文筆的造詣有高下嗎?似乎不好這樣說。辭章的高下不同,大概是出于另外的原因?梢韵氲降挠幸韵聨追N:一,荊公此文,名曰游記,而重點是講道理,所以不想繪影繪聲地描摹景色。二,荊公好游而象是不喜歡或不慣于寫游記,如文集中游記很少,一篇《鄞縣經(jīng)游記》也寫得平平,有如記帳。三,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荊公行文,常常漫不經(jīng)意,一揮而就!端问贰ね醢彩瘋鳌氛f:“其屬文,動筆如飛,初若不經(jīng)意!边@是因為他才大,志大,不慣于在文字的雕琢上多下工夫(自然不是篇篇如此,因為還有修潤“春風(fēng)又綠江南岸”的傳說)。這樣,日子長了,大醇小疵也就在所難免。如他的《鐘山絕句二首》里有一句,“一鳥不鳴山更幽”,與流傳的王籍名句“鳥鳴山更幽”相比,不但語拙,意思也難通。又如他著《字說》,靈機一動,專以會意解釋字義,蘇東坡同他開玩笑,問“坡”字何義,他說:“坡者,土之皮!碧K東坡說:“然則滑者,水之骨乎?”即以這篇《游褒禪山記》而論,如“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也寫得頗為纏夾,既然已經(jīng)“漫滅”,為什么“其為文猶可識”呢?象這類地方,都失之膽大而心不細,我們也不必為賢者諱。不過無論如何,這總是小疵,我們讀古人作品,不妨舍小疵而取其大醇。大醇為何?我個人以為,是“文如其人”。王荊公是大政治家,為救國救民而變法,大氣磅礴,百折不撓,至于傳說的不拘日常小節(jié),如少洗臉,不更衣,須上生虱等,也許正是值得稱賞的吧?
辭章之外,讀《游褒禪山記》時會想到的一個問題是,記游而大發(fā)議論,這種寫法究竟如何。古人寫游記,常用的辦法有兩種:一是單純描畫所見,如《徐霞客游記》,姚鼐《登泰山記》等。一是于所見之外,兼寫一些因所見而引起的感慨,如楊士奇《游東山記》,末尾說到“人生聚散靡常”,邵長蘅《夜游孤山記》,末尾對比賈似道與林逋,以寄一時的興會。荊公此文就大為不同,記游部分輕描淡寫,一掠而過,議論的話卻說得很多很重。與一般游記相比,這種寫法是重點寫有所“悟”,所以無妨謂之為變格。對于這樣的不同尋常,我們應(yīng)該怎樣看呢?這可以分作兩個方面探討:一是何以這樣寫,二是這樣寫好不好。
變格的由來,我個人以為,可以從兩個方面去推求:一是作者的時代,二是作者的為人。
先說時代,是宋朝。我們都知道,宋朝是理學(xué)盛行的時期。理學(xué)講些什么,今天看來,應(yīng)該如何評價,這些與本文關(guān)系不大,可以不談。只是有一點要指出,就是理學(xué)家慣用的所謂“格物、致知”的辦法,正是“因事見理”。自然,因事見理也是古已有之的,如莊子的道在屎溺,墨子的見染絲而嘆都是。不過到了宋儒就于今為烈。這原因是他們學(xué)了佛家的禪宗(雖然口頭上大力辟佛),而且要比漢儒更進一步,窮追圣經(jīng)賢傳的微言大義。他們著重講的大道理,有心、性、誠、敬,尤其是形而上的太極、陰陽等,都是玄之又玄的,離開事物就更難理解,因而他們從禪宗老衲那里引進一些辦法,以眼前事物寓玄理,并且用人人都懂的大白話,即所謂語錄反復(fù)闡明之。這樣做,時間長了,人數(shù)多了,自然就成為風(fēng)氣,我們稱之為道學(xué)氣也好,總之,是習(xí)慣成自然。例如《論語》的“莫春者,春服既成”一段話,舊注只是說:“仲尼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生值亂時而君不用。三子不能相時,志在為政。唯曾皙獨能知時,志在澡身浴德,詠懷樂道,故夫子與之也!狈蜃铀c,不過是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這一點點意思?墒堑街祆涔P下就不同了,注說:“曾點之學(xué),蓋有以見夫人欲盡處,天理流行,隨處充滿,無少欠闕。故其動靜之際,從容如此。而其言志,則又不過即其所居之位,樂其日用之常,初無舍己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與天地萬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边@個“妙”,我們現(xiàn)在看來就莫名其妙。宋儒的因事見理,不只常見于文,而且有時見于詩。例如也是剛引過的朱熹,寫過一首《觀書有感》,詩云:“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边有一首,題目是《泛舟》,詩云:“昨夜江邊春水生,艨艟巨艦一毛輕。向來枉費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薄霸搭^活水”,“中流自在”,顯然都是禪語,表面言事而實際是講道理。這樣的詩,王荊公也偶一為之,如《登飛來峰》云:“飛來山上千尋塔,聞?wù)f雞鳴見日升。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緣身在最高層。”這顯然也是言在此而意在彼。荊公不是理學(xué)家,他志在救國救民,要“行”;理學(xué)家則醉心于“思”,思太極、陰陽等等,用我們現(xiàn)在的話說是想入非非。這是一面。但是我們也要知道,荊公雖然是大政治家,于學(xué)卻無所不通。文章和詩詞,在宋朝都是第一流。旁至于理學(xué)、佛學(xué),他不只是通,而是精通。他寫過《原性》《性說》等文章,而且自信為前無古人。他還作過《楞嚴經(jīng)疏解》,也自信為成一家言。因此,我有時想,杰出如王荊公,在學(xué)問文章方面,或者也不免沾染一些時代的風(fēng)氣;如果這個猜想還有些道理,則這篇游記用了因事見理的寫法(不是“人”的“思想”,是“文章”的“寫法”)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樣寫的另一個由來是作者的為人。荊公的為人,大家都很熟悉,才高,志大,有見識,有魄力,無論是治學(xué)還是建功立業(yè),都要求登峰造極。他的《憶昨詩示諸外弟》里有句云:“此時少壯自負恃,意氣與日爭光輝。乘閑弄筆戲春色,脫略不省旁人譏!薄队伟U山記》是三十四歲所作,他拜相在五十一歲,這篇游記中的大議論,正是壯志未酬的真實反映。寫此文之后的十幾年,他掌政了,果然就象文中所說,“盡吾志也”,“可以無悔矣”?傆^他的一生,變法;訓(xùn)釋《詩》《書》《周禮》,成《三經(jīng)新義》,頒之學(xué)官;黜《春秋》,說它是斷爛朝報;著《原性》之類的論文,不只駁楊朱、韓愈,而且駁孟子、荀子(雜文《讀孟嘗君傳》駁世人皆稱孟嘗君能得士,而說孟嘗君是雞鳴狗盜之雄,也屬于這一類);創(chuàng)詩詞集句,開后代集句的風(fēng)氣;等等:可以說件件(至少主觀上)是登峰造極。無怪乎《宋史》說他:“議論高奇,能以辨博濟其說。果于自用,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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